人类应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其他物种?人类到底和其他生物有何区别?人类学者爱德华多·科恩(Eduardo Kohn)在《森林如何思考》(How Forests Think)一书中挑战了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既有认知。
科恩提到,“森林如何思考”这个题目和人类学大师列维-斯特劳斯的《野性的思维》( The Savage Mind)存在共鸣。他认为,列维-斯特劳斯有一种既被人类驯化、又摆脱了这种驯化的思想。而科恩更进一步的“野心”是:探索“超越人类的人类学”(这也是这本书的副标题:Toward an Anthropology Beyond the Huma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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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恩的理论建立在符号学和语言学的基础上。从1996年到2000年,他在南美洲亚马逊流域一个叫阿维拉的村庄生活了四年,进行田野调查,并持续周期性地回访。
他用民族志的方法深入考察居住在那里的鲁纳人,如何把自身经验和其他不同种类生物的经验联系起来。他们共享跨物种的习性:有美洲豹的视角,能听懂灰腹棕鹃的语言,会进入狗的梦境,观察绒毛猴与森林之“灵”交流……
作为一个现代人,要摆脱人类中心的视角非常困难,就像揪着自己头发离开地面。科恩认为今天我们践行的各种形式的社会文化人类学,天然接受了人类特有的那些属性——语言、文化、社会和历史,并用它们来塑造理解人的工具。我们处在一种封闭循环中:试图通过人的独特之处来理解人类的独特。因此,打开视野非常有必要。我们需要看到人类与更广阔的世界是如何联系的。鲁纳人的生活就展示了一种跨物种融合的可能。
在苏马科火山脚下,鲁纳人会警告你:睡觉要仰面朝天。如果美洲豹来了,看到你可以转头看“他”,“他”就不会打扰你。这样美洲豹会把你当成跟“他”一样的存在,一个自我;如果你趴着睡,“他”就会认为你是猎物。
在这种人与非人的互动中,科恩强调“万物有灵”,观看、表征、认识、思考、语言,都不是人类专属的能力。关于“人”的定义需要被重新敞开。
“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,人类并不存在,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,人类也不会存在。”列维-斯特劳斯在其代表作《忧郁的热带》中写到。当我们能放下傲慢,平等理解其他生物的时候,人类的新可能也会开启。
《森林如何思考:超越人类的人类学》,[加]爱德华多·科恩 著,毛竹 译,新行思 / 艺文志eons,2023年4月。
生活在繁忙都市里的人,很容易感受到郊野公园或原始森林里大自然的疗愈作用,惊奇于大自然的奇妙与慷慨。养猫狗等宠物的人,对动物有灵,则深有体会。学人类学的朋友告诉我:非洲象很怕蜜蜂,所以云南的一些村庄全村人都养殖蜜蜂,这样非洲象就不会靠近村庄,有效避免了人象冲突。
这些关于人和大自然的故事,都让我对《森林如何思考——超越人类的人类学》这本书充满好奇。在这本生态人类学的奠基之作中,科恩深入到南美洲厄瓜多尔亚马逊河上游的雨林民族做田野调查,深入探讨了森林“本身”,以及人类与森林之间的复杂关系,提出了超越人类的人类学视角,将那些非人生物,视作与人类具有同样思维意识和主体性的存在。
跨物种交流与森林之“灵”
科恩对亚马逊原始森林生态的观察和分析极具洞察力。他试图告诉我们,这世界上的蓬勃的生机是所有生命共同创造的。不同生命需要彼此相互影响,人类无法践踏其他生命而独活。
纪录片《绿色星球 》(The Green Planet,2022)剧照。
在阿维拉的文化中,动物、植物和森林具有自己的智慧和思维能力,并能够通过语言、符号和文化交流来表达和传递信息。很多原始部落都有这样的信仰, 但这经常被现代文明认为是未开化、愚昧、违背科学。科恩作为人类学者,则完全把自己打开,沉浸在这种陌生文化中,直到熟悉它的逻辑、意义和情感,而不是评判它。
对科恩来说,人类学应该有批判性地自我反思。深入异族社会的生活方式(语言、习俗、文化),进行民族志田野调查就是一种很好的反思手段。这个过程可能让人感到痛苦和迷失方向,但最终会带来解放。人类学使得我们能够超越固有的文化,打破理所当然的思维。
鲁纳人也会自我反思,但他们并不是通过体验不同文化实现这一点,他们需要借助其他物种的身体。身体变成了多重的和可变的,人的身体只是自我可能寓居其中的一种。这种把人类陌生化的手段,给人类学提供了新的刺激。
例如以人类视角来看,将昆虫当点心,把腐烂的东西当甜食,本来是其他物种(猴子和秃鹫)会做的事情。所以鲁纳人吃切叶蚁的时候,能感到吃蟋蟀的猴子视角;吃一种豆科植物掉在地上的腐烂果实时,能感到自己像秃鹫一样。值得注意的是,这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那种向其他动物学习,获得新的食物种类。他们是真的具备了其他动物的视角和思维。从他们的语言可以看出这一点。
在第四章“跨物种的混杂语言”中,科恩还集中展示了鲁纳人如何和他们的狗交流、相互理解。后现代主义人类学家唐娜·哈拉维(Donna Haraway)认为,多物种互动是超越人类道德局限的重要途径。
狗是一个“与人类有着强制性、结构性、历史性、千变万化关系的物种”。人与狗的关系“充满了浪费、无聊、冷漠、无知和失落,也充满了欢乐、发明、劳动、智力和娱乐”。狗既要被视作主体,又要被视为对象。在鲁纳文化中,与狗交谈是必要的,但也很危险,因为他们不想在这个过程中变成狗。
纪录片《绿色星球 》(The Green Planet,2022)剧照。
除了语言,另一个交流的重要途径是梦。鲁纳人说“梦是灵魂散步的产物”。做梦在跨物种交流中极为重要,科恩认为“通过灵魂,做梦使得完全不同种类的存在者之间的接触成为可能”。
鲁纳人会观察狗做梦,如果它在睡梦中吠叫“hua hua”,这表明它正梦到追逐动物,第二天它会在森林里做同样的事情。但如果当晚它叫“cuai”,这将是一个确定的信号,表明美洲豹会在第二天杀死它,因为这是狗在被猫科动物攻击时发出的叫声。
于是科恩产生了疑问:为什么鲁纳人会按字面意思理解狗的梦境(在梦里发出被攻击的叫声,第二天就会被攻击),但大多数情况下,却用隐喻解释自己的梦?
他发现因为在鲁纳人的文化中,他们自己的梦反映了主宰森林的动物灵师的感知方式,他们看不透,只能通过隐喻理解。但他们能直接看到狗的灵魂如何经历事件的表象。
这就涉及森林中的隐藏之域——超自然的领域,比如动物灵师的灵域,以及恶魔和死藤水的灵域等。这些灵域不能仅仅被还原为自然,也不能被还原为文化,它是一个位于“超越人类之上”的领域。
纪录片《绿色星球 》(The Green Planet,2022)剧照。
科恩提到一次亲身经历给了他关于“超越”的启示。当时他在去田野调查的路上,遭遇山体滑坡,一块石头砸到了他乘坐的公共汽车车顶。他非常害怕,但与他同车的游客却泰然自若,甚至还开着玩笑,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。科恩感到自己的思维与周围人脱节了,好像不再是社会的一员。直到他平安抵达目的地,对于危险的焦虑仍然笼罩着他。他仍然感到自己和周围的人是隔绝的。
神奇的是,当他在河边用望远镜看到一只黑色唐纳雀时,他的焦虑突然消失了。隔绝感也消失了,他又回到了生活的世界。对此他是这样理解的,在车厢那个狭小的人类社会里,他突然与周围人脱节了,这引发了他的焦虑,甚至开始怀疑自我的存在(I think therefore I doubt that I am)。而看到那只唐纳雀,他的分离感置身在“超越”人类社会的更广阔世界中,他又感到自己是大自然的一员,从而恢复理智。
“我的心灵回归到一个更大心灵之中的一部分,我对世界的思维也再次有了归属。超越人类的人类学要努力掌握这些关联的重要性,同时去理解为什么我们人类如此容易忽视它们。”
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看成一次简单的顿悟,遇到黑鸟是偶然的契机。但谁又能保证,这不是科恩和动物灵师相遇才获得的启示呢?
森林的思想是活的
科恩的祖父母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定居厄瓜多尔的意大利犹太移民,祖父是在亚马逊森林寻找植物疗法的药物化学家,祖母热爱艺术、文学、人类学和考古学。受家族影响,科恩一直都非常关注南美雨林的原始部落如何理解自身与世界。这个探索过程,能帮助他思考“我是谁”这一经典哲学大哉问。和原始部落的亲近感,也使他一直想为这些西方文明眼中的异族正名。
纪录片《绿色星球 》(The Green Planet,2022)剧照。
这本书对人类学最大的贡献在于,力图颠覆人类语言在探索外部世界中的作用,主张思考并非人类所有。(英文版获得了2014年格雷戈里-贝特森人类学最佳图书奖,也可以看作是来自学术界的肯定。)
例如根据鲁纳人的说法,动物能“意识到”其天敌的存在,所以它们具有灵魂。且灵魂在它们的身体中有某个具体位置。比如刺鼠的胆囊和胸骨是它的意识器官。通过这些意识器官,刺鼠能发现捕食者狗的存在。
当这些部位被吃掉时,灵魂或者意识也会被传递。所以鲁纳人有时会给他们的狗喂刺鼠的胆汁,来增强它们侦查猎物的能力。同样,鲁纳人有时吃掉动物,不是像我们一样为了吃肉补充能量,而是吃一种灵魂或者自我意识,以便获得这些动物的自我。
鲁纳人的思维不是抽象的符号,而是具体的、活生生的东西。“森林之思”贯穿他们的生命。他们通过各种方式,将自己与森林中的其他物种、“存在”联系起来。
纪录片《绿色星球 》(The Green Planet,2022)剧照。
科恩详细解释了“为什么要求人类学的视野超越人类之上?”他写道:“看着动物,动物也回头看我们,和我们一起看,最终也是我们的一部分。它可以告诉我们’超越’人类的东西如何维系我们,使我们成为现在的样子和可能成为的样子。”
“那些活生生的存在者为森林赋予了魔力,使其有灵。我的目标就是揭示这种超越人类之上的魔力和万物有灵论的现实性,我试图以一种可以使我们超越人类之上的人类学方法,在概念上生发它、动员它。”
“视角转换”也是一种“超越人类”的方法。科恩指出,所有有感觉的存在者(无论是灵、动物还是人类)都有主体意识。也就是说,他们主观的视角与鲁纳人看待自己的方式如出一辙。同一事物在不同视角中显得完全不同。
例如,鲁纳人认为的腐肉的恶臭,对秃鹫来说就像是木薯块茎蒸熟后散发的甜美气息;鲁纳人喝的木薯啤酒,在美洲豹看来,就是“他们”喝的野猪血。
纪录片《绿色星球 》(The Green Planet,2022)剧照。
正如该书副标题“超越人类的人类学”表明的,科恩在书中挑战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,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加开放和多元的视角,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尊重自然界。在全球变暖,资源枯竭,极端天气频发,物种灭绝等环境危机日益严重的当下,这本书的“本体论转向”可以说是一种对现实的回应。
作者/尘雪、荷花
编辑/荷花
校对/刘军 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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